初九,石潭昌溪一日游

一

晚上，在河街旁边揽胜亭的长廊里看人下象棋。刚从新华书店看书出来，过半小时到九点钟，书店就要关门。习惯往上绕河街走一圈，平时夜里下棋的人不多，这几天余老板的棋摊却是开张的，有几个人在下棋，有几个人在打牌，还有围观的人，从远处看过去有点热闹。外地人逛河街的也很多，停车位停满外地牌照的小车，年还没有过完，才大年初八，人们该娱乐的照常娱乐。

这个季节梅花已经开放，白天在公园里能闻到梅花的香味，一天不同的时间香味似乎不同，晚上比下午香得多，仿佛天黑下来开始发力。香味是弥散型的，忽来忽去，与秋天的桂花香比较，要淡些，桂花不是散发而是喷射，不像天然的，倒像是人工的有股化妆品的味道。坐在长廊里，忽然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，不禁脱口而出，说，梅花香闻到了吧？下棋的和围观的人没有反应，他们好像没有闻到，下棋的人喜欢抽烟，烟抽得特别凶，嗅觉估计有点钝化。离开刚才的那阵风向就闻不到了，撇头寻找，长廊外面灯下隐约有棵老桩红梅，像个超大的盆景。尽管风很小，甚至看不出枝条摆动。离开座凳走过去，用力嗅了嗅，又闻到了那股幽香，淡淡的，毫不引人注意。

这时好像有些醒悟，得和仇师联系一下，于是掏出手机打电话过去。知道他这段时间比较忙，在家里带孙子，含饴弄孙的乐趣当然更有味道。我说，等你有空我们出去玩，岩寺这几天上九庙会，卖花渔村梅花开了……不过那里去得多，也不太好玩。仇师说，等他孙子学校开学，或这几天天气好就出去。除夕清早，他发了条微信视频给我，说是有个82岁的老大爷开辆“三蹦子”游玩各地，全国都已经跑遍，最近还跑到越南去了。在外面整整玩了六年，人玩得开心，就不会生病连感冒都没有。看到这个视频我也羡慕，也想去外面的城市和更远的地方，去那些没有涉足的景点，看没有看过的风景。于是发微信跟他说，你什么时候走，就跟你一道走，我带一个帐篷就可以了。他说，迟早是要出去的。其实我已经想好，比如和他一起开个三蹦子去南昌，一路玩好我乘高铁回屯溪；如果他人在南京，就乘高铁过去与他汇合，一路再玩回来。冬天往南方沿海城市跑，夏天就往北方跑，他是个流动的指挥部，两地保持联系，去实现一次次伟大的进军，左冲右突去往全国各地。

当然他有他的后顾之忧，儿子不在了，有时他要带孙子，所以就不能跑得太远，在外面玩上一个礼拜就回来一次。我说都可以，还是那句话，你走我就跟你一道走。我的目的是一边玩一边记录，顺便找找灵感写写旅行日记。一道出远门长途旅行，我们谋划了很久，我们知道只要解决好吃的住的，再有个手机就行了。家像安在几个轮子上，可以随意流动着去跑，又像鸟儿那样，一会飞过去一会儿飞过来，这样多好。表面上看似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，总是一种在路上的状态。实际上是去追寻设想的属于自己想要的精神领域，有诗和远方，身体和灵魂一直在路上。唯一担心的是，我怕以后习惯这种生活，就再也回不去，要永远漂泊在路上了。

二

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，仇师发来微信：今天天还好，我们到“石潭”“昌溪”跑一趟怎样？这时我正在路上，去接儿子再送他去补习班上课。没看到信息，打来电话也没听到，回电话过去。春天雨水多，难得有个晴日，我说，好，过二十分钟，在我楼下等我。

等我赶回来，刚上楼没过五分钟，仇师就在下面唤我了。早上骑单车骑得快，人感觉有点累，还有点昏头昏脑，想休息一下也来不及了。去石潭看油菜花，再去昌溪有名的歙南第一村，跑完这两个村子，整个歙县几乎跑遍了。仇师特意设计了一条旅游路线，骑摩托车穿越歙县古城，到浦口、南源口与瞻淇，再往霞坑方向去石潭与昌溪。绕回来就走新安江山水画廊，回来的路上也都是好风景。这几天气温有点高，尤其是晒到太阳有光线的地方，一树树梅花完全绽放。而山下的红梅有的快要凋谢，前段时间雨水多，让花色变暗变深。风吹过来就闻到阵阵浓郁的香味，马路边上有块梅林，红红艳艳弥漫飘香。梅树的花期也有不同，几株白梅才刚出花苞，也许是背阴处温度低的缘故。我坐在后座只顾睁开眼睛左右去看，用鼻子去嗅就行了。仇师他懂得多，每路过一个村子他就给我讲解，当路过七贤村的时候，他说宋朝的方腊是这村子里的，在这里起义最后一路打到了杭州城。前面三阳坑，再到昱岭关就是浙江境内，离杭州也不远了。七贤村有点印象，但真来到这里又感觉不可思议有些恍惚。多少个朝代过去，一切都化为烟尘，除了村名与人名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。马路边上各家各户在门口，晒着一溜一溜的火腿与咸肉，有的火腿颜色新鲜，有的咸肉泛白看上去怪异，像腐烂的尸身。我说这个肉看上去挺吓人。仇师说，咸肉刚腌出来是这个颜色，晒干以后往外冒油，颜色会变的。又想到水浒书里的宋江与方腊，他们都已经成为传奇与故事，那时到现在有多少代人悄悄地活着，又悄悄地离开，活着没人知道，死了就更没人知道。而村民该怎么过日子还照样过他的日子，人活得像蝼蚁，默默无闻几十年，人又可怜又可惜。

到了霞溪镇往右拐，经过一个弧形的山洼远处看到一个指示牌：石潭村，在云端有我的四季。进村口，又一路弯弯绕、弯弯绕地骑到山顶。把摩托车停在空旷处，徒步爬到山顶的双棱亭。亭子六柱六角，漆色褪尽，显出斑驳与年代感，鹅颈椅靠背缺了个边。这里视野开阔云层低垂，群山连绵缭绕，仿佛青岚的烟气一样飘渺，放眼望去有无边无际的感觉，天地辽阔，实在是广大之极！山风是清新的，空气是新鲜的。

仇师以前来过就没有爬上来，后来还是没有忍住，打来电话说让我在上面等他。早上没有休息好，加上爬山很累，干脆躺长条椅上稍微打个盹。仇师轻装上阵，穿着短裤与线衫爬上来，等我们休息好，再拍照拍视频。

这时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，风景与色彩拍起来更加好看。下来时在路边碰到一个卖水卖饮料的山民。他66岁，可讲的当地话听不懂，说了半天，意思是这段时间来这里游玩的人很多。山里话叽里咕噜一个劲地往外冒，歙县城里话能听出个大概，而徽州乡下三里五里不同音。不得不拿出笔来，与他交流与他说话，让他把地名与字写在我的手心上。他说北边是北山岭，南边是湖山与车田村，西边是崇山与昌溪。实话说，这里的油菜花和梅花并不是很多，像星星点点那样有点儿稀疏，来石潭登高望远是不错的。菜花应该在三月初开，现在没有完全开起来。即使现在开，如果春天雨水多，就会把菜花打落影响菜籽的收成。

下了岭，绕山路来到“下汰”观景台。这个字手机便签搜不到，左边土字旁，右边是个太字。金川乡“皂汰”村，也是这个字，是徽州人的老祖宗创造出来的。旁边向阳的菜花开得比较好，如果桃花、梅花一起开，那就会更加好看。我们用手机视频拍了个360度的全景，留下照片以作纪念。

三

我们从阳光照射的水泥路骑下来，弯弯绕又弯弯绕地盘旋，下来比上去要轻松。石潭的景点好处在于不要走回头路，能分出前山与后山。这个地方仇师比较熟悉，他四十岁的时候曾骑过山地车往返过几次。我坐在后座没什么可担心的，大体能辨别出踏板摩托是往西边骑。来到山谷时，前面忽然出现了河流，有座色泽发暗的拱形石桥，那边应该是步行的小路。后来知道这是昌源河，发源于歙县清凉山的峡谷，河流缓缓而来，映出岸边的青山。

慢慢地接近了昌溪，前方隐隐看见一长排白色楼房，柏油路右边是宽阔的昌源河，昌溪村背靠后面的“来龙山”，这里是徽杭古道的必经之路。河面有条八字形的木柱搭成的人行木桥，架设得特别长，木头颜色与形状很别致，走上去感觉应该不错。云层涌来，沿着河水向迷离不定的方向飘去。可我们要到河流下游，过了石桥，再往上骑才能进入昌溪。仇师的摩托骑得快，直接穿过对岸，农商行、移动公司、学校与商铺从眼前匆匆闪过。到了古亭、水坝水口，忽然看见左边两棵腰身粗壮的古樟树，大片的绿叶与枝条伸展开来，浓阴匝地让下面的人变得渺小。

我说，到了，停下吧？仇师说，先到祠堂那边去。窄仄的青石板路，踏板摩托颠簸着突突突地左拐右拐，忽然感到一阵凉气袭来。我说，不对，这么凉啊？货铺的女店家与卖菜的农妇、还有三两个走路的村民，他们衣服裹得很厚，走热了，就把棉衣敞开来。仇师说，是有点凉。到了村头吴姓“第一世家”的太湖祠。大门枋上是朱元璋题赐的匾额，门墩两边有对青黑色的抱石鼓，鼓面好像有层雾气，用手一摸湿漉漉的，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。阳光照在祠堂前的广场上，一群村民坐在那儿晒太阳，而老屋聚集的地方潮气重湿气大。巷弄有几处风口，被风一吹就显得特别凉，稍不注意就会感冒生病，老房子与祠堂阴气也重。这两天肯定要下雨，气压太低，返潮返得厉害。

“第一世家”的老匾在叙伦堂中间放着，新匾挂在门外，两边有副对联：惜衣惜食缘非惜财而惜德，求名求利只需求己莫求人。里面最高处，列祖列宗的牌位没有摆放，有些祠堂不太作兴摆这些了，也不讲究什么灵位和神位。关于这个匾的来历，听到姓吴的村民说出了另外的故事：朱元璋的部队打了败仗路过这里，村里一个九岁大的孩子还不会讲话，被他的高头大马惊吓了。忽然就开口说皇帝马，皇帝马。朱元璋听到很高兴，说我还要当皇帝啊……等他登基以后就给村子写了个牌匾“第一世家”，现在村后还有猪岗岭与上马石，传说越传越神，权当听些故事。

我们去到庙坦及水口，发现忠烈庙铁将军把门，于是就在门口拍了张照片。村里许多景点一下子看不过来，但感兴趣的是旁边古老的樟树。走过去用双手拥抱，再抚摸裂开的树纹，下面绿色标牌显示：编号0116，树龄八百年。不知道树龄准确不准确，这是一对龙凤樟，树冠遮天蔽日，荫荫郁郁，透过叶子的缝隙看见天上的云层，云朵仿佛与树叶合为一体，像树上开出的白花。旁边还有几株零散的水杉和银杏。

昌溪村有俗语“吴茶周漆”之说，吴家经营茶叶，周家经营漆颜料，下面村尾就是周家祠堂了。骑摩托车沿河穿过“四世二品”那座石坊，看到砖工石匠在砌墙垒石，还在建设修缮，牌坊刚立起来看上去很新。周氏宗祠坐北朝南，前面是昌源河和元宝山，广场以卵石铺垫而成。

四

宗祠为五凤楼形制，上方的飞檐翼角称为朱雀，民间也称之为凤凰，五对翼角仿佛凤凰展翅。立枋间有便于通风的栅门，一对青黑色的抱鼓石。正门之上有钦点主政、恩赐进士、四世二品，三方竖匾。横匾黑字是周氏宗祠，下面一副对联：岐山衍派宗坊古，昌水开基煮豆薪。对联是书法家黄澍老先生照过去的对联写的。仇师看见岐山二字，惊讶地说，这个有来头，不得了。凤鸣岐山，那是周文王的后代了。旁边有位姓周的村民走了过来，我们便与他攀谈。他七十岁，脸庞与身体有点浮肿，说话力气不足，看上去很虚弱。按他的说法追溯起来就太遥远了：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。一个姓周，一个姓吴，一个姓郑……他们是姓周的后裔，祖上是宋末时为避难才迁到这里，慢慢繁衍起来，宗祠距今差不多有七百年，到他这里已经有三十五世。

我们带着新奇的感受走进去，发觉祠堂香火旺盛。供品桌上摆了两个烛台与供香，后面架子上高低插满了两排蜡烛。一对花瓶插了塑料的绿叶红花，碗碟里摆些橘子与几样水果。空中青烟弥漫，但气味不是很浓，好像有股檀香味。横匾上面有祖德显丕与仁寿什么的。有几副对联与书法我认不得，就向村民周老汉请教，好像他也认不得，推说远了眼睛看不清。站在台阶下的他，说，说给你听我也累呗，我身体不大好。这时中等个儿的周老汉变了情绪，有点不耐烦了，转过身接着说，到这里来的“哈巴货”，就不要来看了。这声音倒是很亮，我一点儿没生气，还忍不住笑出声来。哈巴货是哪个地方的骂人话，竟然这么熟悉，一时没想出来。仇师私下对我说，他身体没弄好，比我大两岁就老成这样了。

这时已经下午三点钟，赶回去还要两个多小时，分别拍了几张照片，就骑上摩托往深渡方向去。这条路我第一次来，一路上还是很新奇的，不知道从哪条路可以插进以前熟悉的老路。当看到前方的一个指示牌：阳产五公里。我说，离阳产这么近啊？这里的旅游点都比较集中，歙县是个好地方。前面就是深渡，仇师说，快到武阳的岔路了。尽管仇师这么说，我还没在大脑里把这些线路形成个闭环，感觉有点迷糊。过了会儿，当走到岔路口时，那个有印象的宾馆或餐饮楼的时候，方位和路线立刻就清楚了：左边往武阳去，前面就是深渡码头。这栋大楼平面很宽是个参照物，每次过来都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，夹在路中间终年都晒不到太阳，总让人感到奇怪。

和仇师出来玩，两个人聊天说话有个伴，他在前面说我在后面听。摩托车前方吹过来的风，很容易把说话声吹到我的耳边。而我说话却很费力，风把话吹到后脑勺去了，我要大声说他才能听见。所以他说得多，我听得多。他说这样子在外面玩，有意思……他说徽州府以前很有名气，属四大名府……他说他过去的事情……他说他去世的父母亲……他说他从小在歙县城里长大……他说在加拿大生活的妹妹和武装部退休的弟弟……他说他的小孙子可爱，特别聪明……他说我们好好保，还能玩个十几年……我们感叹时间过得快，我和仇师竟然在一起相约游玩了十五年。

风从耳边呼呼地吹，这时他没有说话，静了一会儿，注意力在看前面熟悉的路与熟悉的风景。忽然他小声地喃喃自问，唷，我儿子怎么不在了？这不应该啊。去年年底他儿子刚去世，才四十岁。他不相信这是真的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，仇师莫名陷入忧伤的情绪里。风把他的话吹到我的耳边，尽管声音很小我还是听见了。我手扶在他的肩膀，把头凑上去跟他说，还好，你还有个孙子。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结婚，也不生孩子，很多人连孙子都没了。这句话不知道能不能安慰到他。摩托车的速度先是慢了下来，慢慢地又回到正常，仇师一直没有说话。

过了深渡大桥，深渡街空荡荡的，几乎没有一个游客。仇师直接骑进码头，他说在这里照几张相吧。码头边上，整整齐齐停靠很多游船，船体很新都是两层船舱，中间写着编号：新安7号、新安8号……对面是五福山与观景台。码头前面还有飞檐翘角的仿古船与两艘山水画廊12号，22号游船。这些船安静地停在码头，好像等着游客，等着我们进入船舱，然后开到远方去。我和仇师站在最高处的台阶上，碧绿的江水与两岸的青山，让我们看得出神。我率先打破沉默，说，我想到苏轼的《夜归临皋》 ：小舟从此逝，江海寄余生。仇师声音不大，说，江海寄余生……（2024 2 22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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